卷四
故事:郊而後赦,奉祠不敬不以赦論。治平中,郎中缺姓易知素貪細[63],既食大官,醉飽失容,御史以不敬聞。韓魏公請論如律,英宗不欲也,魏公曰:「今而不刑,後將廢禮。」英宗曰:「寧以他事坐之。士以飲食得罪,使何面目見士大夫乎[64]!」
仁宗初即位,燕恭肅王以親尊自居,上時遣使傳詔,王坐不拜。使還以聞,上曰:「燕王朕叔父,毋妄言!」久而王聞之,稍自屈,奉藩臣禮。
燕恭肅王輕施厚費,不計有無,常預借料錢,多至數歲,仁宗常詔有司復給,如是數矣。御史沈邈以謂「不可以國之常入而奉無厭之求,願使諭意」,上曰:「御史誤矣!太宗之子八人,今惟王爾。先帝之弟,朕之叔父也,每恨不能盡天下以為養,數歲之祿,不足計也。」
子曾子初見神宗,上問曰:「卿與王安石布衣之舊,安石何如?」對曰:「安石文學行義,不減揚雄,然吝,所以不及古人。」上曰[65]:「安石輕富貴,非吝也。」對曰:「非此之謂。安石勇於有為[66],吝於改過。」上頷之。
明者無所不知,智者有所知[67]、有所不知,眾人所知者少、所不知者多,而強其所不知。智者謂其擇而不為學而已,為道則不然[68],學得於外,思出於意,不足以得之。莊子曰:「繕性於俗學,以求復其初,滑欲於俗思[69],以求致其明,古者謂之蔽蒙之民。」雖然,學與思者,道之助也,士之為道,必始於學。此段疑有脫誤。
道者呂翁如金陵,過王荊公,而公知之,伏拜請道,翁曰:「子障重,不可。」公又勤請,曰:「我能去障,則為子去之矣。」竟去。以語廣陵王某,王曰:「先生何取焉?」曰:「吾愛其目爾。」王以語余曰:「如金陵者,翁之真身也,翁察之久矣,欲度故自往。」余語禪者普仁,仁曰:「障必自去,非人能去也。渠如此道而不解乎!」
世傳呂先生像,張目奮鬚,捉腕而市墨者[70],乃庸人也。南唐後主使工訪別本而圖之,久而不得。他日,有人過之,自言得呂翁真本,約工圖其像而後授之。工後以像過之,客舍市邸,方晝卧,叩關不發,問:「吾像如何?」且使張之,曰:「是也。」相語而覺稍遠,已而聲絕,發門索之,無見也。意客即呂翁也,乃以所畫像獻之,今有傳焉,深靜秀清,真神人也。
辠,《說文》:「從辛從自,言辠人蹙鼻苦辛之憂。秦以辠似皇字,改為罪。臣鉉等曰:自古者以為鼻字,故從自。」「罪,捕魚竹网。從网非。」余謂使民自辛,欲其不犯,秦從网非,不失有罪也。辠,古文也,《說文》不當以篆寫之。
駕以二馬夾轅,謂之兩服,服,供其事也。左右又各駕一焉,謂之兩驂,驂,副也。總謂之乘,又云駟。騑亦駿也。《說文》云[71]:「驂駕三馬。」非也。乘車四馬,因以乘為四名,「乘矢[72]」、「乘韋」是也。
瓠子在雷澤黃河故道,今呼為沙河,沙河西北,其蹟猶在,土人謂之瓠岡也。
吳越錢氏,人成丁,歲賦錢三百六十,謂之身錢,民有至老死而不冠者。
杜正獻公、丁文簡公俱為河東宣撫[73],河陽節度判官任遜,恭惠公之子,上書言事,歷詆執政,至恭惠,曰:「至今臣父,亦出遭逢。」謂其非德選也。進奏院報至,正獻戲文簡曰:「賢郎亦要牢籠。」文簡深銜之。其後二公同在政府,人言蘇子美進奏院祠神事,正獻避嫌不與,文簡論以深文,子美坐廢為民,從坐者數十人,皆名士大夫也,正獻亦罷去。一言之謔,貽禍一時,故不可不慎也。
元祐八年九月六日,奉太皇太后遺詔,實以三日崩。知州事龍圖閣待制韓川[74],公服金帶,肩輿而出,以聽遺詔。既成服,又欲改服以治事,寮佐諫之而止。余為兒時,聞徐父老說莊獻上僊,李文定公為守,兩吏持箱奉遺誥,公步從以哭,自便坐至門外。嘉祐末,先人為冀州度支使,知州事、皇城副使王易經用乾興故事,遺詔既至,王召見先人,便服持遺制,哭以示先人,遂下髮、衫、帽、勒帛以聽宣制,是日成服。元豐末,余客南都,留守龍圖王學士益柔,擇日而成服。士大夫家居者皆會哭於府庭,張文定公方平致仕於家,舉哀於近寺。宦者李堯輔言:「上散髮解帶,韈而不履。」
汞浮百物,而不能勝玉,可以試玉也。
祕書監劉几好音,與國工花日新遊[75],是時監貴幸,其弟衛卿諫,不用,乃戒門下勿通。監約鳴管以自通,卿又使他工橫吹於門以誤之,凡數奏而不出。卿又告之,監曰:「非也。」語次而工至,橫管一鳴,監笑曰:「此是也。」乃走出。
世傳張長史學吳畫不成而為草,顏魯公學張草不成而為正。世豈知其然哉!蓋英才傑氣,不減其師,各自成家,以名於世。使張為畫,吳既不可越[76],功與之齊,必出其下,亦爭名之弊也。
青楊生好畫,而患其不能別也,釋從有畫名,而從之學。有以畫來,必召楊而教之:此其所以為能,此其所以為不能也。楊有得焉,而謂楊曰:「盡子所知,才得其半,何則?以子之不能畫也。」
乖崖在陳,一日方食,進奏報至[77],且食且讀,既而抵案慟哭久之,哭止,復彈指久之,彈止,罵詈久之,乃丁晉公逐萊公也。乖崖知禍必及己,乃延三大戶於便坐,與之博,袖間出彩骰子,勝其一坐,乃買田宅為歸計以自汙。晉公聞之,亦不害也。余謂此智者為之,賢者不為也。賢者有義而已,寧避禍哉!禍豈可避耶?
乖崖自成都召為參知政事,既至而腦疽大作,不可巾幞。乖崖自陳求補外,真宗使軟裹赴朝,乖崖曰:「豈可以臣一人而壞朝廷法制耶!」乃知杭,而疾愈,上聞之,使中人往伺之,言且將召也。丁晉公以白金千兩貽使者[78],還言如故,乃不召。
外大父莊敏公為鄜延招討使,元昊效順,公召李誠之問其信否,誠之曰:「元昊數欺中國,故疑之,今則可信也。元昊向得歲賜而不用,積年而後叛,今用兵數歲,雖戰屢勝,而所攻不克,田里所掠,不辦一日之費,向來之積費已盡矣,故罷兵爾。然公毋以為功,歸之朝廷,則兵可罷,竊計諸公不以此與人也。」公未以為然。既而果遣兩人,以他事使虜,過延,問:「朝廷議罷兵云何?」皆曰「不知」。及還,與虜使王延壽來,公召會兩人,問延壽來意,又曰「不知」。公曰:「延壽黠虜,與君來而君且不知耶?」召裨將曰:「問延壽何來,吾為將而不與知邪?亟書所奏事來,不然且遣還!」兩人大懼,乃以情告,願還使者。公曰:「軍令不可反,君自止之,而書其事來!」兩人具以事聞。公自是異李焉。元昊既效順而不肯臣[79],請稱東朝皇帝為父[80],國號「吾祖」,年用私號,求割三州十六縣地,朝議彌年不決。既而報書,年用甲子,國號易其一字。虜使過延,公坐堂上,召虜使立前而謂曰:「爾主欲戰則戰,今不戰而降,則朝廷所賜藩臣詔與頒朔封國,皆有常制,不必論。自古夷狄盜中國之地則聞之,未聞割地與夷狄也。三州十六縣,豈可得邪!」使曰:「清遠故屬虜,且墳墓所在,故欲得爾。」公曰:「中國所失州縣,今未十年,若論墳墓所在,則中國多矣。」使語塞。公曰:「爾主既受封,歲祿多少,此則可議,餘不足論。」虜使畏服。
英宗即位,韓忠獻公使諭宗室諸王曰:「皇帝已即位,大王宜思保富貴,毋行所悔。」諸王皇恐,詣次求見,公謝卻之。某王還次及階,足廢不舉,扶而後升。
王荊公為相,喜說字始,遂以成俗。劉貢父戲之曰:「三鹿為麤,麤不及牛;三牛為犇,犇不及鹿。謂宜三牛為麤,三鹿為犇,苟難於遽改,令各權發遣。」於時解縱繩墨,不次用人,往往自小官暴據要地,以資淺,皆號「權發遣」云,故并譏之。
張忠定守蜀,聞萊公大拜,曰:「寇準真宰相也。」又曰:「蒼生無福。」幕下怪問之[81],曰:「人千言而盡[82],準一言而盡,然仕太早,用太速,未及學爾。」張,寇布衣交也,萊公兄事之,忠定常面折不少恕,雖貴不改也。萊公在岐,忠定任蜀還,不留,既別,顧萊公曰:「曾讀《霍光傳》否?」曰:「未也。」更無他語[83]。蓋以不學為戒也。
萊公性資豪侈,自布衣夜常設燭,廁間燭淚成堆,及貴而後房無嬖幸也。
王某公薨,祕書晁少監端彥,以外姻為懺罪,而戒僧「和我」,乃大唱曰:「妬賢嫉能罪消滅。」聞者莫不笑也。
潘美為并帥,代之北鄙,山有天池焉,歲遣通判祭之,其後憚遠而罷。久之,契丹遣祭焉,又易其屋記。至熙寧中,始有其地,凡數歲,兩使往來,卒不能辨而與之。
故事[84]:歲賜契丹金繒服器,召二府觀焉。熙寧中,張文定公以宣徽使與召,眾謂:「天子修貢為辱,而陛下神武,可一戰勝也。」公獨曰:「陛下謂宋與契丹凡幾戰?勝負幾何?」兩府八公皆莫知也[85]。神宗以問公,公曰:「宋與契丹大小八十一戰,惟張齊賢太原之戰才一勝爾,陛下視和與戰孰便?」上善之。
元祐初,司馬溫公輔政,是歲天下斷死罪凡十人[86]。其後二呂繼之,歲常數倍。此豈人力所能勝邪?
錢塘邊江土惡[87],不能隄,錢氏以薪為之[88],水至輒潰,隨補其處,日取於民,家出束薪,民以為苦。張夏為轉運使,取石西山以為岸,募捍江軍以供其役,於是州無水患,而民無橫賦。
范文正公帥鄜、延,答元昊書不請。宋元憲請斬,云:「度必擅以土地金帛許之。」晏元獻、鄭文肅請驗其書,仲淹素直,必不隱。書既上,乃免。
太祖既受位,使告諸道,東諸侯坐使者而問故:「宰相其誰乎?樞密使副其誰乎?軍職其誰乎?從官其誰乎?」皆不改舊,乃下拜。
真宗至陳橋,駐蹕不前行,遣知院陳堯叟先至澶,問知州何承矩「當駐江陵,當駐澶淵耶」,堯叟夜至城下,不得入。既明,承矩遣通判率郡官迎駕。久之,承矩亦出見堯叟。堯叟傳宣,承矩曰:「某守藩將爾,安知可否,此宗工大儒素所留心者。」顧吏取自書劄子,曰:「臣帶郡符,率屬吏,躬詣界首,奉迎聖駕,將面天顏,臣不任踴躍歡呼之至。」實封以付堯叟。堯叟復問,對如前。堯叟既去,真宗遣中使問堯叟「承矩云何」,道路相踵,既至發封,乃知當去。而堯叟兄弟皆大怒。承矩卒,諸子不敢仕。
承矩於雄州北築愛景臺,植寥花,日至其處,吟詩數十首刻石,人以謂「何六宅愛寥花」,不知經始塘泊也。
自五代來[89],契丹歲壓境,及中國徵發即引去,遣問之,曰:「自校獵爾。」以是困中國。
予為汝陰學官,學者多言萬壽之西、潁水之上有材號「稅子步」[90],步之西有異木,人莫能名,相傳數百歲,榮落不時,舊有碑云:「粉黛塗容,金碧之樹。」余過之,往觀焉,木身纔十數年爾。是時歲暮,羣木皆落,從者以謂枯也。木下有剎石,石有像文,有銘云:「曹公有悟,怖心未已。敬造浮圖,式崇妙理。文詞闡相,粉黛塗容。金剎一樹,永出煩籠。開元十六年,歲在執徐首旬五日建。」地故佛氏道場,石乃剎下銘也。「粉黛塗容」,謂建像也;「金剎一樹」,謂建剎也。讀者寡陋,傳者喜為緣飾,苟無此石,亦足惑世也。
蔡州壺公觀有大木[91],世亦莫能名也,高數十尺,其枝垂入地,有枝復出為木,枝復下垂,如是三四,重圍環列,如子孫然。世傳漢費長房遇仙者處,木即縣壺者。沈丘令張戣,閩人,嘗至蔡,為余言:「乃榕木也,嶺外多有之,其四垂旁出,無足怪者。柳子厚《柳州》詩云『榕葉滿庭鸎亂飛』者是也。」
[63] 「郎中」,按《長編》卷二○六記此事,其人姓王。「貪細」,《學海》本作「貪饕」。
[64] 「使何面目見士大夫乎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等本卷二至此。
[65] 「上曰」,原無「上」字,據《學海》本補。
[66] 「安石勇於有為」,原脫「石勇」二字,據《言行錄》卷九補。
[67] 「智者」,原作「知者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作「智者」,此本下文亦作「智者」,據改以求行文一致。
[68] 「為道則不然」,「則」上原有「雖」字,據馬本刪。
[69] 「滑」,原作「汨」,查《莊子˙繕性》作「滑」,疑作「汨」為「滑」之形殘,今改正為「滑」字。
[70] 「捉腕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均作「脫如」,馬本何焯校改作「腕而」,均難通。
[71] 「說文云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等自此以下為另條。
[72] 「乘矢」,原作「乘夫」,據《學海》本改,語出《儀禮˙鄉射禮》。
[73] 「俱為」,原脫「俱」字,據《言行錄》卷七補。
[74] 「韓川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、馬本均無「川」字,馬本何焯校補之。
[75] 「國工」,馬本作「樂工」。
[76] 「畫吳」,文淵閣本倒作「吳畫」,則此句可讀作「使張為吳畫,既不可越」,亦通。
[77] 「進奏報至」,《言行錄》卷三作「邸報至」。
[78] 「貽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、馬本均作「賜」,馬本何焯校改作「貽」,《言行錄》及宋洪邁《容齋隨筆》卷八「《談叢》失實」條引均作「賂」。
[79] 「元昊既效順」,《言行錄》卷八自此另作一條。
[80] 「東朝皇帝」,原無「皇」字,據《言行錄》補。
[81] 「幕下怪問之」,《言行錄》卷四引作「門人李畋怪而問之」。
[82] 「人千言而盡」,《言行錄》引作「人千言而不盡者」。
[83] 「更無他語」,《言行錄》引《後山談叢》此下尚有「萊公歸取其傳讀之至不學無術笑曰此張公謂我矣」二十一字。
[84] 「故事」,原接上,據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分。
[85] 「八公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、馬本均作「諸公」,馬本何焯校改作「八公」,《言行錄》卷三引亦作「八公」。
[86] 「十人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及《言行錄》卷七引均作「千人」。
[87] 「邊江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作「江邊」。
[88] 「錢氏」,「氏」字原脫,據各本補。
[89] 「自五代來」,原接上條,據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分。
[90] 「材」,各本作「林」。按宋王存等《元豐九域志》卷一有「萬壽州西北五十七里三鄉:斤溝、界溝、稅子步」,疑「材」當作「村」。
[91] 「蔡州壺公觀有大木」,原接上條,據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分。